虚伪是怎样炼成的

  • 2015年4月24日
  • 德中心理

虚伪是怎样炼成的

我这种神经衰弱的中年人,已经受不了影院大片的感官刺激,轻易不看电影。最近在同行的推荐下看了《女性瘾者》,风格冷峻,充斥不少做爱镜头,但那种纪录片式的现场感让我感觉到的是忧伤而非兴奋,其中很多细节都值得好好聊聊。

且举一例:女主人公向男主人公讲述自己和两个黑人的经历时,用了“黑鬼”(negro)一词。男人立即指出这个词的“政治不正确”——在民主的社会里,我们不应该这样称呼他们。

女主人公立则斥之为“虚伪”——社会问题本身并没有解决,大家只是通过对符号的润饰,让问题看起来仿佛得到了一些解决。

心理治疗中,也不时见到这种通过对能指-所指的偷梁换柱,让问题看起来好像得到解决的语言游戏。

几年前刚接触伴侣治疗时,发现黄维仁那套“爱的五种语言”在某些圈子里留传甚广。有些咨询师相信,行为背后的最终动机往往是善意的,而很多人际摩擦,包括亲密关系里的问题,一部分原因在于当事人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善意,比如心中明明对老公充满依恋,看到对方回来却本能地一拖鞋飞过去:“死人你又上哪儿鬼混去了!”然后心理咨询成了一堂语文课(表演课),咨询师要教会来访者把这句话说成是:“我好想你,你不在家我感觉好孤单,好失落。”最好眼里泛着点泪花——好像这样就能把女汉子改造成依人小鸟。而心灵成长,成了一场“演员的自我修养”。

当越来越多的人被教会用“爱的五种语言”来表达爱时,关系中的爱变得像地摊货一样劣质而廉价。身陷关系危机的人们学会这套技术,回到家相互喂食这份爱的快餐,肚子撑得涨涨的,却像是没有吃到什么。

然后两口子开始这样争吵:“你不是学了爱的语言吗?为什么还那么凶?为什么学了不用?为什么你不用要等我先来用?凭什么要我先对你说?”

有的人这样吵架:“当你对我凶时,我感觉很受伤。”“当你说你感觉很受伤时,我感觉到被指责。”“当你说你感觉被指责的时候,我感觉到被冤枉。”“当你说你感觉被冤枉的时候,我感觉很绝望。”“当你说你感觉很绝望的时候,我也感觉很绝望。”(沉默)

还有的这样:“这件事,你就是做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你活该。”“是,我活该。”“你知错了么?”“我知错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对不起,我态度不好,又让你生气了。”

如果人和人之间只是改变了说话方式就能解决问题,那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

更加学院派一点的圈子里,出现的是另一种状况。在我曾经作为观察员的一场团体治疗过程中,一位女组员抽抽嗒嗒讲了自己的不幸经历,我正好做在她身后,她讲完后,另一个身为咨询师的组员弯身凑向她问:“当时,你是不是感觉很自责?”女组员点点头,这位咨询师组员仿佛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退回原位。当时我突然感觉不寒而栗。事后仔细回味,如果过程做成一个逐字稿,读起来可能会觉得这个组员去确认了对方的感受。但是在现场,这个毫无感情的共情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利用对方检验自己的一个假设,并没有真正感受到对方的情感。

心理咨询是“谈话治疗”,刚入行的时候我也以为,这事儿说白了,就是要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而学习治疗,就是在学习什么时机下,跟来访者说怎样的话。后来我才慢慢懂得,当语言没有心灵和情感的在场时,它们只是谎言。

咨询师有时会习惯性地抛出一些没有“所指”的“能指”。在对方讲到和领导发生冲突的时候去共情他的愤怒,讲到亲人去世时去共情他的悲伤——一个毫无感受的人凭借理性和常识也能完成这样的共情。但要共情到对方和领导发生冲突时的悲伤,亲人去世时愤怒,这就考验到咨询师有没有感觉到那些“所指”了。

在一些培训和督导的团体中,对个案的分析也像是在玩“能指”游戏,每个人都抛出自己常用的“能指”拼板——俄狄浦斯情节啦,分离创伤啦,移情反移情啦,夸大自体啦,共生期啦……然后大家来看,哪些拼板放在一起可以形成一个“逻辑自洽”的整体。

语言可能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活的语言像咒语一样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所以可用于治疗。

而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亲人们坐在一起,每晚七点打开电视机,开始收看一场接一场浓妆艳抹的语言(谎言)僵尸之舞。

咨询职业生涯第一年,我学会了共情。咨询职业生涯的第四年,我学会,在没有体会到对方情感的时候,不去共情对方,即便我知道怎样说一句共情的话,即便我知道他需要。(于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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