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身体察觉不到疼痛

  • 2015年10月10日
  • 德中心理

如果你的身体察觉不到疼痛

 在医生眼中,苏珊不是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的一名普通女生,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病人。接触过她的人都被告知,自出生以来,苏珊就是医学研究的重要对象,时间长达20年。>

    表面上看,苏珊与正常人无异。身体健全,智力正常,虽然不大喜欢运动,但是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开朗,爱说爱笑。可是熟悉她的人都清楚,她的身体感觉有所欠缺。视觉嗅觉一类的感官感觉正常,触觉、触压觉、温觉、冷觉、运动觉等基本感觉也正常,惟独一项基本感觉——痛觉却丝毫没有。实际上,用医学术语来描述的话,苏珊是一个先天性痛觉缺失者。如果医生用力拧苏珊的脚,她不会有收缩反应,也不会疼。她会平静地告诉医生,就像被什么压着了,“我还知道,如果你再这么用力,就会弄伤我的脚。”
    一个没有疼痛感觉的人怎么可能活下来呢?原来,苏珊的父亲就是医生,并且很早就发现了她的问题。在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严密监护下,苏珊总算有一段比较正常的生活。他们帮助苏珊逃过了碰撞、刀伤、灼烫以及骨折。而她自己也凭借其他感觉,还有后天的知识,及时发现各种症状。她甚至运用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根据发烧、炎症和肠子蠕动的情况,成功地做了阑尾炎手术。即便如此,她还是遭了不少的罪。比如她的双膝就有明显的疤痕,那是她小时候跪在暖气片上观望窗外雪景的后果。
    就像苏珊那样,患有痛觉缺失症的人只能借助身体的社会化来躲避危险。比如听从他人的警告,加强自身的学习,强化羞愧、内疚等社会情感等等。通过这些社会化的手段,将自己的身体约束起来,保护起来。一些儿童心理学家就指出,先天痛觉缺失的儿童在个体意识和社会意识方面都发展如常——他们能够察觉到,冒冒失失的行为会让父母很担心很生气。他们不得不管好自己,不去想那些令人羡慕却免不了肢体冲撞的童年游戏。
    可是,身体的社会化终究作用有限,不可能完全替代感觉的生理功能。医学家沃尔(Patrick Wall)就认识一个先天痛觉缺失的少女。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从事蹦床运动,并获得了冠军。沃尔说,直到她后来决定放弃了这一爱好,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遗憾的是,痛觉缺失者的结局通常没有那么平淡。他们中的不少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恢复痛觉。先是感觉到头痛、牙疼等深层疼痛,之后外伤造成的浅层疼痛也可能出现。但是到那个阶段,他们往往时日无多。由于没有痛觉的保护,无法知晓的身体伤害不断蓄积,必将决堤般爆发出来。
    22岁的苏珊就是这样去世的。多年来轻微的伤害在关节和韧带处积累,导致脚踝、膝盖和手腕的组织坏死。细菌在坏死的组织中不断繁殖,最后侵入骨骼内部,在抗生素难以到达的骨髓深处引发骨髓炎。先天痛觉缺失者大多死于类似病变。
    患者的悲剧带来的启示极其丰富,在此我很难做出简单的判断。不过至少现在我敢肯定,一些貌似深刻的思想其实错得离谱。比如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John Oneill)。尽管他的《身体五态》颇有看头,然而他在导言中强调的那句“社会存在于我们的精神而非身体之中”,却犯了身心二元论的幼稚病。还有那些耳熟能详的说法,什么精神高于物质,灵魂高于肉体,理性高于感觉,在我看来全都是错的。我想,对于这些谬论,苏珊以及她的医生和亲友也都不会同意。
    包括痛觉在内的感觉,是自我存在的支柱之一,诗人拜伦曾经给予它高度的评价。他在一封信里写道:“生命的最大目的是感觉。透过感觉(哪怕是痛楚)感知自己活着。”人生的目的究竟为何,暂可不谈。但是正如诗人所说,没有感觉,一个人就会怀疑生活不真实。在这一点上,柏拉图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在谈及soma一词的涵义时就特别指出,感觉乃是身体的原理性特征之一。的确,只有感觉健全的人,才可能与外在世界的互动——先天失明者所理解的红色,永远不会是你我看到的红色。
    神经心理学家尼古拉斯·汉弗里(Nicholas Humphrey)在他那本智慧的小书《看见红色》里说,感觉给人以“此地感(hereness)、此刻感(nowness)和我感(meness)”。虽然他讨论的主要是视觉、听觉等感官感觉,但是我认为,更基本的感觉也能带给我们同样的感受。
    感觉绝不仅仅是感受的基础。除了身体,感觉还让自我之外的事实存在——察觉事实、谈论事实,想像它,为它负责,用它作类比等等,为此,我们乐在其中,或者忧心忡忡。一个没有感觉的人注定是命运的输家。不管他多么努力,多么理性,多么渴望理解这个世界。
    那么,感觉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此刻,神经生理学家的口中大概会冒出一长串的专业术语。诸如内外感受器、神经中枢以及效应器之类的东西。更明智的方式或许是绕过它们,去回顾感觉的生物学起源。
    假如我们想像一种原始的生物,比如一只变形虫,我们会怎么做呢?嗯,无论如何,它首先得有一个“身体”。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个生物与它所处的环境(比如汪洋大海)之间,应该存在一个确定的边界。边界的有无意义重大。变形虫是生活在边界之内的——任何内在于边界的都是“自我”的一部分,任何外在于边界的都是“他者”。透过这个边界,变形虫与外界交换物质、能量和信息。
    正是因为边界的意义重大,维护和改进它,都是极其必要的。阳光会照射边界,海水会挤压边界,化学物质会粘附边界,其他生物会碰撞、侵袭、破坏边界。发生在边界的这些事件,对于变形虫而言,都是事关生死的刺激,有好有坏。变形虫要存活下来,就得发展出一种能力,以区分有利于生存的好的刺激,和不利于生存的坏的刺激,并且给予它们不同的反应。哪怕是最简单的区分和反应。相当于我们看球赛直播,对失球发出一声“喔喲”,对得分发出一声“哇”。
    反应一开始是局部的,只是受到刺激的那一部分边界会作出扭动。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化,变形虫会发展出一种类似反射弧的东西。所谓反射弧,就是先将外部刺激传到体内一个中央神经节或原脑,再作出反应。慢慢地,它还发展出了感应不同刺激的“专职”反射弧,根据不同的刺激,作出不同的反应。例如一种负责感应光线,另一种感应温度。
    这就是感觉的起源与雏形。当然,就复杂程度而言,人类的感觉与变形虫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不仅有基本感觉与感官感觉,我们还会对虚拟的刺激作出虚拟的反应。我们甚至叠床架屋,有了对感觉的感觉,以及对感觉的感觉的感觉,继而发展出更精致的反应,例如判断与决策。这些东西,大可继续探索。不过现在,我们至少明白以下事实:感觉是生物应对环境的一种生理模式,对于生存而言,意义极其重大;尽管意义重大,但并不包含任何超生理的神秘成分。
    当然,感觉之于变形虫的意义,与它之于人类的意义,内容全然不同。然而问题是,感觉之于苏珊的意义,外人又能理解多少呢?说到底,透过身体的边界,每一个“自我”都要面对无数的“他者”。令我惊讶的是,或者说一直让我着迷的,正是这个核心——千差万别的身体,何以组成一个社会。这样的社会,起点为何,牢固为何,衰朽为何,崩溃又为何?
    要探寻如此宏大的问题,对感觉的探究只是第一步。但是我认为,这是方向正确的可靠一步——从身体的边境出发,迈向秘密的中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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