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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或是很深的绝望
——【武志红】
乖孩子,是不能提要求,不能发出声音的孩子。健康孩子,必然有活力,而活力的展现方式就是发出他的高兴与不高兴的声音,提出他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
说说我自己的故事。妈妈说,我小时一直哭,必须抱,一放下就哭,哭到一岁四个月,突然就不哭了,以后再没怎么哭过。我记事很早,最早记忆只有几个月,但从记事起,就一直是小大人,偶尔才有做小孩的感觉。
一直不明白,按说我得到的照顾很好啊。因爷爷奶奶死活都不会给我家带孩子,哥哥和姐姐的经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我出生后,妈妈干脆不挣工分了,做全职妈妈带我,在农村这是绝无仅有的事。记事起,我没被打一次,没被骂过一次,父母也从不否定我的意志。好像是,我得到了充分的爱与自由,但怎么就那么乖呢?难道是因对父母共情才这样吗?但我的活力去哪了?一副好嗓子,却逐渐不能唱歌了,从来都不能跳舞,现在才可以跳点激烈的。
直到今年一天,做了三个很深很深的梦,第二天发现长了五根白发,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原来的哭,是对妈妈喊,看着我,关注我,和我呼应。一岁四个月时,突然不哭了,是绝望了,再也不发出这个意愿了。懂事,是一种很深的绝望。
初恋时,有三年,每天晚上做噩梦,找她,但永远找不到。这一千个噩梦,就是要发出爱的意愿但却觉得不可能的绝望之体现。可见绝望有多深。可我不是最深的那种,毕竟我一直敢追求,没被绝望击倒,从来对爱有渴望。太多人明确说,绝对不和最爱的人结婚,甚至不和他们恋爱,看看就行了。这是被绝望击倒了。
前不久去福建上阿南朵老师的课,明白了妈妈是怎么回事。她有严重抑郁症,原因是被爷爷奶奶(主要是奶奶)攻击,被村里人扣上不孝的帽子被歧视。父亲和她都不能抗争,最终她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活力,她是挣扎地活着,挣扎着照顾我们。这种情形下,她没把气发到孩子身上,已很伟大,更何况还把我照顾得很好。因这理解,对妈妈没一点怨,但爱与流动,或者说活力,的确没得到,要自己活出来。
精神分析说,抑郁症常是向外的愤怒转成了向内攻击自己。对我妈妈来说的确如此。每次一出事,她都是气得躺在炕上不能动弹。我爸爸也很严重,他30岁时,因和爷奶冲突,气只能吞着,结果满口牙全掉了。每想起这个我就想哭,这就叫“打落牙齿和血吞”。
当时爸爸都跑到铁轨上,想自杀了,想到两个孩子(那时还没有我),又回来了。我的家族很变态,大伯父早夭,大伯娘被奶奶折磨死,现在家族根本不谈这一家人;二伯父送人;我爸爸老三,被严重歧视,幸好没住一个大院里,否则妈妈真可能也被折磨死;叔叔和姑姑受溺爱。
最后说说我的名字“红”,不是因为父母跟爱国爱党风,而是因我出生前还是后,爸爸梦见他在地里捡了一块红宝石。他们觉得意头特别好,就起了这个名字。也的确我出生后,家境开始好转,所以他们一直反而对我有感激,觉得好家境是我带来的,其实是他们拼命一般努力,终于让家里有了累积。
在阿南朵老师课上做练习——进入父母的身体,以此体会他们的内心和对自己的影响。我发现,我的父母一样,都是挣扎着活着,没有活力,不敢有奢望——所以爸爸做小生意每当有了些积蓄都会出点事把钱弄没,他们对我是完全没有期望,我的一切对他们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惊喜。甚至,他们都不允许自己惊喜了。
也不是完全对我没期望,他们偶尔会对我说,而我的潜意识也很深地捕捉到了他们内心这句话——“别出事,别惹事”。原因是,被扣上不孝帽子的他们,觉得出了事没法摆平,甚至出了事会导致自己活不下去。
这句话很深地影响到我,活在中国,我总处在一种淡淡的、莫名的恐惧中,但幸好这不是全部。再者,毕竟父母没有对我进行过任何惩罚,所以我还是有一种反抗精神,这种反抗精神,对准的,是影响中国几千年的孝道。
我是要为父母讨公道。
假若完全不能明白这一点,我或许会成为反孝道的哲学家。还好心理学之路让我逐渐变得平和一些,以后会把孝道写得更深,但或许不会有愤怒在里面了。
中国家庭的故事,也是中国这个国家的故事。
缅甸的民主领袖昂山素季说:在一个否认基本人权的制度内,恐惧常成为一种时尚――害怕坐牢,害怕拷打,害怕死亡,害怕失去朋友、家庭、财产或谋生手段,害怕贫穷,害怕孤独,害怕失败。最为阴险的恐惧方式是化装为常识、甚至至理名言,将有助于保存自尊与人性高贵的日常勇敢行为谴责为愚蠢、鲁莽、无价值或琐碎无用的。
我发现我心中有昂山素季所说的这种恐惧,并且是弥散性的,但它不会征服我。我的父母实实在在地被这种恐惧所击倒,他们失去了活力,但我要化解它,活出我的活力。
也愿我们都能明白,懂事,真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它表面上是为家长带来盛事的好处,也许骨子里就是处于恐惧——“别惹事别出事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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