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大东区绿阳村。
是跟霍大同老师约定见面的地方,推测也是他的家。
川大真叫大,不同院系、不同功能楼、哪怕学生宿舍与浴室之间距离最近的也有一二里路,隔过七八条宽阔的柏油路。想起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各房妻妾的府邸也是相隔甚远,升灯的差人得到命令后都要跑得脸冒热气,那是老爷家族派头的象征,同时也为了少是非,得耳根清净。可能西部土地广袤,每一处建筑,不管什么功用,连一个理发室或移动营业厅之类的都盖得张牙舞爪,探头探脑。相比之下,越加怀念随园的灵秀隽永。那真正是一个催发灵感、拨动情愫、小巧精致的私家后宅。
校内三轮把我拉到深深一片翠绿的小区旁,说就这了。就是这了,还又继续折腾了十多分钟进入翠林深处,再拐四五个弯,终于见到绿阳村字样。这片房子年代久远,外墙都脱落得班班驳驳,象一个患了白癜风的孱弱老人。翠林本是美境,可在这里却阴气逼人,不觉心生寒意。好象那林子到处都藏了双眼睛,冷不丁就会被我撞见,白底黑瞳,敌箭飕飕。一栋、二栋、一单元、二单元、三单元。老天,七月的季节我却一身鸡皮疙瘩,只想加衣。面前是一个门洞,再往里有木梯拾阶而上。铁门百无聊赖地倚着墙,门头赫然挂着一块砖那么大的铁皮:绿阳村革命大院。墙皮落了一地,和碎砖石一道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的惊竦。墙上三三五五帖有写着字的纸,已被风雨打得面目皆非。我想凑近点看,希望有张订奶单,好歹算是现代生活的气息,却不敢,怕随便哪张纸上落有“救我,我冤枉啊我冤枉”的批斗痕迹。没有到约定时间,我站在想象中爬满冤魂野鬼的发霉旧楼下,数自己加快了的心跳。
进去,上楼,虽然每一步我都尽可能的轻,还是听到嘎吱嘎吱的落脚声。我不时猛回头,总觉得有个人身影影绰绰,在阴暗中顾自狞笑。做不做了?还做不做了?每周来这里三次,每次都会惊魂不定,我怕自己什么都还没悟到就已经分裂光了。三楼,走完楼梯就是19号,霍老师的家。我没敲门,我什么都预计了,就是没料到会在这样一个氛围下拜访国内精神分析第一人。坦白说,这片宅弟更像是囚禁精神病人的笼子,并且是缺乏现代医学支持,仅仅依靠什么基督教会的救济赖以维持的那种。我一次次的深呼吸,更深呼吸,试图剥离这些不良的主观联系,却那么难。楼梯口那端有一老式铁窗,很高,踮脚使劲扒着都看不到窗外。通道尽头有另两户,却铁锁紧闭,落了层深灰,是人去了还是人一直被关着?我连连后退几步,想若哪扇门吱扭声开了,我情愿立即死过去。
六点差两分,我敲门。其实装有门铃,按,没声。两次,霍老师出来,比我去年在课堂上或在网站上见到那个人的差远了。我当时的日记这样写道:“霍大同,真的是人如其名,有种不由分说的气势,咄咄逼人之间又清晰可见一种仁义。精神分析就该由他扛大旗,也只有他扛。他和弗洛伊德那么近。”现在,当我们换种情境换种身份去审视彼此时,光环原来会那么容易的消失。他比彼时瘦削,多了落拓,少了矍铄。对着大门的依然是条窄道,很暗,看不清任何东西。靠近门有个小房间,有灯亮着,他示意可以进去。房间布置非常简单,一面墙是书橱,并排着他的靠椅,其次长条书桌,然后是分析者的躺椅。一盏昏黄的台灯了无生趣的挺着脑袋,没有植物没有字画没有空余的地方,我们是唯一的活物。对面坐下,他问为什么想做精神分析。我说,想了解它和自己。我们数次沉默,因为他让我举例说明。我说,老师,我没法举例,如果能举出明明白白的例子,我都清楚自己了,就是很多时候那只是种说不出的感受,大体有具体则无。不过有一点我知道,我一直不快乐。他常常点头,我也终于体会到点头的真正含义,并不是说他懂了你什么,只是表示他在听,并有兴趣听,你可以继续琐碎下去。我们用十分钟的时间探讨我为什么要做精神分析,五分钟坐到躺椅上体会所谓的自由联想,其时我脑中除了惊惧外一无所有,最后五分钟交代费用、时间等规则。他的时间感很强,二十分钟后,我离开。
离开19号,离开三单元,离开绿阳村,我重返人间,春色依旧满园。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俗不过如此。一样喜欢温暖熨贴的生活,一样眷恋扰攘的尘世,就连路边有两个人在吵架那一刻都觉得亲切。或许,我要的不过这些。
四点思考。一、精神分析的本质究竟以何为目的?彼时维也纳,社会禁忌严格,性爱观念伪善,人人自闭以求自保。而此时的我们,社会经济、政治及文化背景都变了。我们提倡自我,强调个体价值的最大实现,我们都知道潜意识,都知道自己潜意识里的欲望和诉求,也都知道承认潜意识并非逆天行。那么,再去挖掘它,重现儿时创伤,又有多少必要?其对岸就是人格圆满吗?这二者之间又有必然的推理吗?从弗洛伊德开始,直到后精神分析学派都坚持这些理论基石,但是否就真是如此?
二、精神分析的中国化是不是就必须延续经典派的老路?躺椅,自由联想,沉默等待,动辄五六年的周期,真的就适合这个社会以及社会中的我们吗?若它是好东西,就不该享以小众,冠之阳春白雪;若要光大之,是否必须改革?改革不是要放弃,而是为了更好的得到。
三、弗洛伊德是在诊所、在临床意义上做精神分析,患者(注意弗都是用“患者”这个词)首先对医生有先在的认可、信任和放心。移植过来,之前一种让分析者信服和尊崇的氛围不可缺,客观环境、分析师个人气度都是体现。绿阳村给我的切身体会是最好的例证。在那种惶恐不安的阴影里,我不敢闭目思过往。不是怀疑分析师的人品,对不安全境地的抵触是人之本性。精神分析什么都能看透,为何独漠视了最本质的东西。
四、我不清楚是霍老师淡薄世俗享受之物,还是精神分析一直在向他索求而没有施与,如果做精神分析就等于走如此清苦之路,那我要向所有坚持和准备坚持的人们深深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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